邁克爾·桑德爾（ Mi chael J. Sandel）現(xiàn)身華東師大“桑德爾與中國哲學”國際研討會 梁音子/ 攝
3 月8 日，桑德爾再次來到上海，出現(xiàn)在華 東師大的“桑德爾與中國哲學”國際研討會上。距 離2010 年3 月19 日在復旦作《什么是正義》的 演講，已經過去了六年。那幾天，仿佛哈佛大學最 紅火的網(wǎng)上課程《公正》搬到了復旦課堂?；谏?群主義批判羅爾斯的正義理論而奠定了學術地 位的桑德爾，這位哈佛大學政治系講座教授，愛 用講故事方式深入倫理道德討論。2010 年，哈佛 每6 名本科生中就有一人注冊過他的《公正》課 程，他依據(jù)博士論文改編的學術著作《自由主義 與正義的局限》也被改編成各種通俗版本，如《公 正：該如何做是好》。桑德爾成了當時的熱詞，大 學生知道關于火車司機選擇壓死一位親人還是 五位路人，救生船上僅存的四人為了存活是否該 生吃奄奄一息的男孩，這樣的桑德爾式道德困境 故事，就好像今天的學子應該知道引力波，國人 應該知道屠呦呦獲得諾獎一樣。
又一個三月，桑德爾來了，這一次，并沒有公 開演講，三天的國際研討會，也沒有安排主題演 講。但是，和他一起來的，是一群實力派的國內外 哲人：杜維明、安樂哲、陳來、楊國榮、黃勇、萬俊 人等等。活動由華東師大中國現(xiàn)代思想文化研究 所、華東師大哲學系、上海中西哲學與文化比較 研究會、國際形而上學學會主辦，由國際形而上 學學會會長、華東師大人文學院院長楊國榮具體 發(fā)起和組織。 學習還是互鑒：
不同于12 年前的“羅蒂與中國哲學”研討會19 世紀末，黑格爾曾質疑過：中國是否有哲 學，從而引發(fā)了幾代中國哲人的“正名”努力；然 而，進入20 世紀，幾乎偉大的哲學家都來過中 國，上個世紀有羅素、杜威、薩特，這個世紀更有 德里達、哈貝馬斯、羅蒂、泰勒等。在開幕致辭 中，楊國榮提起了12 年前華東師大主辦的“羅蒂 與中國哲學”研討會。盡管羅蒂關注廣義的文化， 桑德爾更聚焦倫理和政治議題，但是，他們的著 作同樣都在中國受到關注，其思想也廣為傳播。 而桑德爾所關注的問題，同樣是中國哲學家們多 年來的問題意識的出發(fā)點，比如：道德何以必要？ 我們應該做什么？如何把握權利與善之間的關 系？楊國榮指出了世紀性的轉變，西方哲學家同 樣也開始關注中國哲學，而并非只是中國學者渴 望學習西方哲學。但是，同樣的挑戰(zhàn)放在當代中 西哲人面前，如何打破只向自己的傳統(tǒng)資源區(qū)挖 掘的局限性？“今天，哲學的思考不能只局限在一 種思想資源中，中西方同樣需要關注多樣的傳 統(tǒng)。”帶著這樣的共識，在研 討會的第一部分，北大高等 人文研究院院長杜維明先生 作了《精神人文主義視角下 的自我》的主旨發(fā)言，夏威夷 大學的安樂哲聚焦《儒家倫 理對“人”的構建：一個好的 起點》，華東師大的青年教師 德安博闡述了《儒家倫理角 色和社群回應的三個挑戰(zhàn)》， 洛紐拉馬利蒙特大學王蓉蓉 作了《桑德爾正義社會的條 件之一：參與不同道德觀點 否認公共討論》的陳述；而楊 國榮作了《正義再思考：其意 義與限度》的主旨演講。與往 昔的研討會不同的是，每一 節(jié)主題發(fā)言后，都安排了充 分的長達半小時的討論，桑 德爾在一節(jié)討論中，直率地 說：“我需要尖銳的批評?！辈?同語境下，不同的理解，在近 四小時中，對話充分展開。 安樂哲問杜維明：
精神人文主義超越世俗人文主義？
在杜維明主旨發(fā)言后，安樂哲提問，誕生和 發(fā)展于西方社會的世俗人文主義如民主、文 明、自由等具有500 年的歷史，但在處理當代政 治生活中，也暴露了其一定局限性，如何看待 “精神人文主義”和它的關系，是否要替代和覆 蓋?！熬袢宋闹髁x”是杜維明近幾年思考的一 個核心思想，杜維明認為這是當代學人問題意 識的切入點，并非簡單的對儒家傳統(tǒng)概念的延 續(xù)。在討論中，杜維明回應，精神人文主義不是 要簡單地替代世俗人文主義。其實早在1948 年，中國人張彭春作為聯(lián)合國《人權憲章》執(zhí)委 撰寫文稿時，就用了儒家的“良知”概念將之轉 變?yōu)椤傲夹摹睂戇M了憲章，豐富了人權這一思想 的理論基礎，這種視野超越了西方的一神教理 論。哈貝馬斯長期研究世俗人文主義，但后20 年有了宗教研究的轉向。查爾斯·泰勒和德里 達的思想都有濃厚的宗教背景。但同時，精神 人文主義也不認為中國在探索的道路，只是中 國特色，它也將是為人類探索的一條共同的道 路。杜維明強調，精神人文主義包含天、地、群、 己四個維度。 桑德爾問杜維明：
是否有第三種形態(tài)的“人”？
討論的焦點也聚焦到了儒家的核心思想 “仁”和“成人”。在回答“仁”的主體性時，杜維明 認為仁是基礎，它應該是每個人能自然產生的。 古語的“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其志也”就是 生動寫照。桑德爾詢問杜維明，按照他的兩個分 類，一種是作為天地一部分的人，另一部分是社 會聯(lián)結網(wǎng)中的過程中的人，那么是否存在第三種 人，處于刺激狀態(tài)中的人，即道德關系由我選擇 而產生的人？杜維明以“肉身成道”做了形象的解 釋，他認為人是具有超越性的。比如，父親就有個 成為父親的過程，而在過程中，他不斷接受著外 界的刺激，不斷有反應，最后，由于擁有內在力 量，便能超越這個角色的局限性。 楊國榮回應桑德爾：
正義是否具有限度，可否超越？
楊國榮在主旨發(fā)言中就桑德爾的正義觀提 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從社會的衍化看，正義 本身具有歷史性：以權利為關注的中心，使正義 很難超越形式意義上的平等和程序層面的公正， 從而也無法使人的存在意義得到充分的實現(xiàn)，后 者決定了它將隨著社會的演 進而被超越。以社會資源或 物質財富的高度增長為歷史 前提，人的存在價值的真正 實現(xiàn)，具體地表現(xiàn)為人的自 由發(fā)展，后者既以成就自我 為內容，又以成就世界為指 向。
討論中，桑德爾質疑楊 國榮所說的正義超越的可能 性，并希望楊國榮從歷史中， 以具體的現(xiàn)象來說明這種可 能。楊國榮以家庭為例，對此 作了回應。楊國榮認為，作為 社會的基本單位之一，家庭 中的不同成員，也存在資源 的獲得與分配問題。然而，即 使在市場經濟的條件下，家 庭之中資源的獲取與分配也 主要不是以個體權利為依 據(jù)，而是在更實質的層面基 于不同成員的現(xiàn)實需要。蘊 含于以上資源獲取與分配模 式之后的，是一種責任的原則或責任的觀念。權 利側重于自我的資格和要求，相對于此，責任所 指向的是對他人的關懷和關切，而在資源的分配 之中，這種責任和關切具體體現(xiàn)于對相關成員現(xiàn) 實需要的注重。較之其他社會存在形態(tài)或單位， 家庭對自身成員發(fā)展資源的安排，確乎更多地出 于責任、基于需要，在這一社會結構及其運行過 程中，我們不難看到對基于權利的正義原則的某 種超越。從實質的層面看，家庭確乎主要不是奠 基于正義原則之上。以上事實同時也表明，在社 會本身的演進中，走向以關注需要為中心的實質 平等、真正實現(xiàn)人的存在價值，并不是完全沒有 任何歷史前提與內在的根據(jù)。 桑德爾之問的三人餐桌對話：
假如船上只有世界上最后4 個男人哲學的研討會例來不乏先哲的被“在場”，上 午三個多小時的討論，黑格爾、亞里斯多德、孔子 不時出場，康德、王陽明頻頻被搬來佐證，德里 達、哈貝馬斯也出來助陣。哲人們的晚餐也不例 外，總有幾道自制的“哲學玄思”來練腦，并讓哲 人們樂此不彼。從晚餐上傳來這樣的三人對話。
六年前，童世駿曾在復旦主場與萬俊人點評 桑德爾的《什么是正義》的演講，桑德爾依然清晰 地記得他的五點點評，尤其是最后一點“道德選 擇有時未必來自理性，而是來自直覺?！痹凇叭恕?國際婦女節(jié)的傍晚，有趣的對話延續(xù)著：
童世駿：假如那船上的四個人是全世界最后 4 個男人，他們是否就有正當理由想方設法活下 去，哪怕把那個生病的男孩吃了？
桑德爾：僅僅有男人還不夠啊，他們活下來， 人類還是會消失的。
童世駿：假如世界上其他人都是女人，只有 他們活下去，人類才有可能繁衍，他們是否應該 不擇手段地活下去呢？
桑德爾：這倒使得問題有點復雜了。
童世駿：據(jù)說北京猿人是吃人的；假如我們 不愿意他們那么野蠻，寧可他們不吃人而餓死， 那就意味著后來就沒有中國人那么道德的一個 民族了。
杜維明：《孟子·公孫丑》里有一段話，有人 問孟子，孔子與伯夷、伊尹在哪些方面是共同 的，孟子回答說，孔子和他們都認為，哪怕只要 殺害一個無辜的人就可以得到天下了，那也是 不能做的（“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 為也?！保┩莉E：羅爾斯曾引用康德的話，“如果正義 泯滅了，人類就沒有理由生活在這個世界上?！边@ 句話聽上去很好，但恐怕會被恐怖主義利用吧。 他們會說，既然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他們眼中的正 義，他就有權毀滅這個世界，與這個世界同歸于 盡。關鍵是，對正義的理解是各有不同的。
桑德爾：那你是認可了相對主義的正義觀， 而不承認實在論的正義觀了啰？
童世駿：那倒不是，我只是好奇。即使承認實 在論的正義觀，我們都要承認個人觀點都有點暫 時性質的吧。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僅僅根據(jù)我所 認定的正義是否存在于世，就判斷說人類是否值 得生活在這個世界上，是否太武斷了？
也許，這只是一個放松的哲學家們之間的 “腦筋急轉彎”，但就像杜維明所說，“假如停止工 作，我會干什么？對一個思想家來說，他的生命不 止，思想就不會停歇，無法分清思想應該在工作 時還是休息時?！倍徽苋说牟煌矸荩沧層?者再次回想到研討會一開始時，桑德爾對曾經的 老師和同事、哈佛燕京學社13 年社長的杜維明 先生的一段話：多年來，杜先生一直在培訓和指 導我們，告訴我們中國是一個學習的（learni ng）文 明，美國是一個傳道的(teachi ng)文明，這讓我們 意識到要向他者學習。 （李念司俊飛）
